
喜歡卡娜赫拉和生存遊戲的男孩
-在性別疆界中找自己的蔣皓
蔣皓的人生,似乎總在兩個極端揪扯,興趣是,工作是,生活也是,與自己土生土長的部落也不例外。如何學會承受已經化為常態的糾葛,同時逐步找出自己的出路,成為他首重的生命課題。
「老師,我考上社工系了!」蔣皓印象很深刻,考上的那一天,他興奮地告知他認識許久的社工。沒想到社工淡淡地笑,拍拍他的肩,語帶無奈回道:「好啦,選了就選了。」
社工這項職業,蔣皓從小耳濡目染。他自幼家境不好,家扶的社工常來探望,為他們找資源,申請補助金。久而久之,他和社工的關係愈發親密,習慣稱呼社工為老師。在選擇工作時,他雖然本來想依照興趣選音樂,和家人進行一番漫長的討論後,決定改選社工這份家人能理解,符合他性格的職業。
社工不是一項簡單的職業,薪資少,工作時間長,更重要的是,肩頭擔的責任不是業績,是一戶人家的現在和未來。或許是這份責任太重,給蔣皓的壓力太大,以致於令他形容自己是白天黑夜表裡不一的雙面人。每天上班,他跟同事說說笑笑,溝通協調活動,面對個案時也能耐心聆聽。下班後,他背負一整天的疲憊步入家中,像個沒有靈魂的空殼,對於他的女友發脾氣。
直到今日,蔣皓仍在盡力平衡工作與人生,嘗試調適自己的心態,面對自己關心的人。他的失衡,和他活得很用力有關,也跟他的童年創傷有關。
「對我而言,結婚一直是我的夢想,我始終渴望能夠有個屬於我自己的完整家庭。」蔣皓坦白道。
蔣皓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,留他跟父親生活。家裡的大人幾乎全部酗酒,他的阿公、爸爸、叔叔、阿伯每日喝到爛醉,甚至喝到村落聞名。他從小與酗酒共處,每天都被大人脫序騷擾,家裏紛爭衝突不斷。他選擇離開台東在台南讀大學,正是為了逃離酗酒帶來的暴力和失控。
「從國中開始我就不在部落附近念書,我覺得,爺爺是刻意不讓我接觸部落,他年輕時是部落聞名的酒鬼,但他後來選擇戒酒,反而成為復振傳統文化最重要的推手...或許是他經歷過這些事情,所以他從國中開始就讓我遠離部落,盡量減少我跟酒精接觸的可能性。」
畢業後選擇留在台南就是因為不想面對家裡的酗酒問題,但心裡卻還是不斷有股聲音催促著他要回家,耐不住思鄉之情的蔣皓最後還是選擇遷回台東家裡,成為服務非預期懷孕青少女的社工。不幸的是,家裡酗酒的問題依舊,他白天上班,晚上仍要面對酗酒的二伯和家人,以致於工作狀態受到影響,始終無法以最佳的狀態面對個案,無法定時完成交付的案子,最後只好離開機構。
「我的大學成績沒那麼好,只有那裏沒看我成績單,接納了我。在那裡工作,很溫暖,也很開心。雖然我的工作表現不如預期,她們給我的關懷很足夠。」他解釋道。「我不會因為他們請我離開而記恨,他們提供我很好的跳板。」
儘管如此,被請走一事令蔣皓非常氣餒,找其他工作時又常被質疑大學成績太差勁。他的心底有一股氣,氣那些質疑的聲音,氣自己不爭氣。他將這股氣化為行動,立即著手籌備考社工師的證照。那時每天早上他去縣府的輔具中心上班,下班後去便利商店看書,晚上教吉他掙錢,深夜又回便利商店讀書,直到凌晨三點才回家。他的家人以為他跑出去玩,常常譏笑他,直到放榜那天,家人才相信他說的是實話。
「後來我又去面試當初沒有應徵上的工作,這次上了。」蔣皓笑道。
雖然蔣皓仍舊和情緒的失衡在搏鬥,不久前,他和女友求婚,對方也答應了。他想組一個美好的家庭,來回應自己原生家庭的破碎,同時他也希望糾纏他們家族的不幸到他這一代終止。
從挑選社工的那一刻起,蔣皓注定在一個女眾男寡的領域裡工作。目前他所在的家扶,同事裡面女性居多,約五十幾位,男性才八位。先前擔任非預期懷孕社工,一項普遍認知為女性才適任的工作,面對的全是懷孕的女性個案。以生理男性的身份擔任這份工作,難道他從來不曾懷疑自己是否能勝任?
「對於非預期懷孕,我其實一點也不陌生。我媽十七歲就懷孕生我,我很了解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是怎麼一回事。看到那些小寶寶,再看到父母的相處模式,我大概可以猜到小孩長大以後生活會是什麼樣。」他解釋道。儘管他不像女性社工能夠輕易洞悉懷孕媽媽的心思,他依然能夠在孩子尚未生下來之前,讓父母認清現實,對未來做好充足的準備。
「長久下來,我發現這些妹妹們(案主)比較容易跟我坦承,對於女性社工,他們反而不那麼敢講。」蔣皓笑道。「有些妹妹們也比較願意對我傾訴她的想法和感受,因為她們覺得在女性社工面前,她們一下子就會把自己摸透,但是跟我說話比較沒有隔閡,可以稍微放鬆,即使遇到小事說謊也不會立刻被拆穿。」
一般人對社會工作還是會有男生服務男生、女生服務女生的刻板印象,尤其在親密關係、青少女懷孕等特定議題時更有這樣子的迷思,但服務過青少女懷孕的蔣皓,卻已自己的個人經驗分享,有的時候不同性別反而會成為我們與案主工作時的助力。
當大學的朋友用手機傳卡娜赫拉的粉紅兔兔Usagi與白色小鳥Piske(P助)的貼圖給蔣皓,他第一眼就愛上了。多年來,他陸續收藏不少兔兔和P助的周邊商品,從娃娃、櫃子、馬克杯、浴巾、床鋪,幾乎應有盡有。曾有朋友挖苦他,一個大男人怎麼喜歡粉紅色的卡通人物,他卻不以為意。
然而,就是這麼一個熱愛卡娜赫拉的大男人,平時愛聽吼聲震天的重金屬,喜歡手拿槍枝,身穿制服,跟一群朋友在荒野之中打生存遊戲。生存遊戲短暫地將他抽離了日復一日的累人循環。當他拿起槍枝,和隊友不斷逼近目標,他想的全是如何獲勝。一旦陣亡下場,他依舊想著如何避免犯錯,成功推進,最終佔領對方的陣地。
「出社會後,我其實很孤單,工作時間變長,朋友慢慢變少。等到我回台東工作後,我想說問問這裡有沒有玩生存遊戲的團體,結果真的有,我就加入了他們。」
「跟他們一起打生存遊戲,讓我找回只有在學生時期才有的,那種單純跟朋友一起做什麼的感覺。不是因為責任或需要,就是單純的快樂。」
有趣的是,玩遊戲的幾乎全是軍人,只有他一個是社工。個性溫柔習於傾聽的他處於一群硬漢當中,不僅沒受欺侮,反而成為每個人聊天傾訴的對象。
蔣皓的生活幾乎躲不開童年。童年時期家庭酗酒所帶來的痛苦成為他追逐家庭的動力,重金屬是他的情緒出口,生存遊戲則是他重返童年純真的方法。或許當初令他一眼愛上的粉紅兔兔,是那顆始終未變溫柔待人的本心吧。
訪談的最後,我問了一個很敏感的問題
「你曾經恨過你爺爺不讓你接觸部落,以至於你現在覺得你跟部落總是有點距離嗎?」
「我曾經想過,但現在的我知道是爺爺在那個時候,他覺得他能做出對孫子最好的方法。」蔣皓溫柔的笑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