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殺豬儀式中思考何謂排灣男子漢-共享陰柔與勇敢的利錦鴻
一個跳舞的男孩,竟然可以執行傳統殺豬儀式?來自拉勞蘭的利錦鴻曾在部落男子氣概最密集的青年會擔任會長,但同時也在原舞者的舞台上翩翩長達七年。聆聽他的故事,不僅可以讓我們認識舞蹈、認識文化,更讓我們理解原來「敏感」和「陽剛」在一個男孩身上可以同時並存。只要練習,不斷的練習,來自舞團和青年會的歷練,利錦鴻活出無可比擬的精彩人生。
「加入原舞者後,我演出的第一個製作叫做祖靈歸處,是個非常難的作品。」利錦鴻回憶起十七年前的第一場舞。「那是布農族和排灣族的樂舞,排練的時候我們大部分都在練習蹲。」蹲,把重心往下但仍然可以移動,這場對抗地心引力的遊戲並不輕鬆,蹲著走、蹲著唱,利錦鴻想起當時的訓練吃盡苦頭。「尤其排灣族的發音非常難,氣要很長、精神要非常足;布農族的歌則必須心要沉、要靜,才能演唱。」
《原舞者》成立於1991年,是以傳統原住民族歌舞為底蘊,轉化成劇場形式呈現的舞團。利錦鴻與原舞者的相遇十分偶然,「千禧年迎曙光那年我國中,在太麻里有個很大的音樂會,請了各種知名流行歌手演唱。不過到凌晨時,原舞者上台演出。我記得內容是年的跨越,非常安靜、震撼,那跟我認識的原住民樂舞不一樣。」
想跳舞、想認識自己的文化,他在高中參加《原舞者》的示範講座,到了大學報名研習課程。歷經寒假及無數個週末,終於成為其中舞者。「在這裡跳舞和一般刻板印象裡的舞蹈不一樣,不是像芭蕾那種秀氣的舞。」原舞者時常必須將身體沈浸在工整規律的儀式框架裡,一次次拍手踏步都在複製最純粹直率的生產勞動或祭典。「大家覺得我可以進去一個老字號舞團是件厲害的事,所以正面評價比較多。」利錦鴻一跳就是七年,即便跳舞不是身為男孩常見的選擇,親友大多仍是支持。他在這裡陸續找到了肢體表達、文化依戀,更多時候,他覺得自己彷彿走上了一條觀照萬物的路徑。
「我們有一種簡單的練習,就是所有人站在舞台上一直走,要把舞台均勻地填滿,但是不能碰撞到彼此。要做到這點,你必須很專注地觀察,自己該怎麼站到那個空的地方。」表面上是肢體練習,實質上卻是心與身的協調。「2007年原舞者轉型,搬回來花蓮,開始有更多類似冥想、動禪等的靈性訓練。」不只身心,為了詮釋文化裡最晶瑩剔透的意念,原舞者們開始探索靈的可能。
「轉型那時舞團演繹的是鄒族菁英高一生的故事。很多東西跟戲劇有關,而戲劇在演出的時候必須要跟自己的生命經驗作連結。」舞團的訓練開始朝向挖掘自己,利錦鴻發現累積在身上的不只是肢體敏捷,也包括心理的敏銳。過去自恃年輕力壯,常常超限使用身體的他,在舞團訓練中培養出覺察的能力,開始照顧自己的身心平衡。
「這樣對於敏感的訓練,其實有點像我們排灣族的試膽。」來自台東拉勞蘭部落的他,曾經擔任青年會會長。所謂試膽,是在收穫祭期間部落男孩們的一段自我挑戰。年長的哥哥們會帶著年幼者沿著產業道路走到一個地點,之後就指著山上遙望的巨大茄冬樹,樹下有升起的火,亮光非常明顯。「哥哥們說等下就是走上去,到那個有火光的地方。」這段路程沒有燈、沒有陪伴,每個人都必須自己走。「我小時候在爬的時候非常恐懼,恐懼到你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、蟲的聲音,或是路上石頭掉落的聲音,都非常清楚。」所有的弟弟們都是在這種緊繃下完成試膽,過程不只視覺與聽覺都異常敏感,連身體被樹枝碰到的觸感也都被放大接收。
「很多時候排灣族的訓練都是在練習關切自己,我們訓練的不是外在顯現的勇猛,而是訓練人格。」「像是要你誠實、要你面對自己的害怕,面對那個害怕之後你怎麼告訴自己勇敢。」
在試膽過程,很多年紀小的弟弟們從頭哭到尾,但是哥哥們會在帶隊回到原本道路時,開始要求大聲的唱歌、呼喊。「一路唱歌呼喊,完全沒有時間去想剛才有多可怕。」「哥哥們也會問剛剛有看到什麼?那些東西可怕嗎?」「他們會讓我們試著回想,原來去做了之後,並沒有那麼難。」
就像原舞者的訓練不只是力與美,也包括豐富的感知和表達。在排灣族群體中生活,培養出對情緒細緻觀察和回應的能力。「也許是我們的儀式或人跟人相處的類型很多,關係互動的經驗也多,所以情感雷達比較細緻。」「你的開心難過大家都能夠接收,並且在適當的時候給你回應。」利錦鴻所形容的族群特質,有些突破一般社會的想像。
「像是我阿嬤過世時,大伯晚上哭。這樣的事大家都知道,會很公開地去安慰他,而不是避而不談。」日常生活的溫柔承接,或多或少來自各種儀式或生活的經驗。如同試膽過程不是要人拒絕情感,相對地卻是要你思考自己有多少感覺,並且經驗與身邊親近者表達感覺的過程。「排灣族不會說不能哭,像我自己和朋友有個小群組,最近一次大家集體哭是看到其中一個人結婚,我們很高興她終於找到值得信賴的另一半。」
哭泣,或是談論哭泣,甚至一起哭泣,這些都是一般社會中慣常迴避的情境。然而在利錦鴻的感受裡,眼淚與情緒卻是一種共享珍貴。
「排灣族文化沒有說不可以表達脆弱,像這次疫情也有個長輩,叫部落一個妹妹每天要打電話給他,因為怕死掉沒有人知道。」無論是在長輩晚輩、男生女生面前,只要是彼此信任的一份子,就能夠流露情感。
即使是在青年會,排灣族文化中最講求陽剛氣質的群體空間,裡面也有諸多樣態。「像是有些弟弟們喜歡跳韓國少女團體的舞蹈,或者,其實我也不是那麼陽剛。」曾擔任會長的他,相較於其他兄弟反而沒有那股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。「青年會是一個非常性別化的團隊和空間,強調男性的強健。很講求趨眾式的人格,大家要是同一個樣子。」不過,有時那些看起來很陽剛很強大的哥哥們,卻不一定是最勇敢最能承接挑戰的人。
「像是殺豬的時候。」利錦鴻想起傳統儀式的殺豬仍然心有餘悸。一條鮮活生命從自己手下利刃中奪走,鮮紅溫暖的血、痛苦的嚎叫都是儀式一部份,「我會害怕,因為豬的眼睛和人的眼睛很像,睫毛很長很漂亮。但刺下去後你會看到眼神原本是好的,到後面充滿血絲。」有些形象陽剛的兄弟們會被驚嚇到陷入靜默,有些甚至害怕的離開。但也有像利錦鴻一樣,害怕卻仍然必須拿起刀、完成儀式的人。
在青年會裡,每個男孩都被期待展現剛強勇猛的形象,也因此對個人特質有所壓抑。這樣的僵化框架如同社會大眾對一般男性的刻板印象,再再造成男性無法肯定和展現自我原本的特質。然而,排灣族青年是經由各種訓練建立起彼此的情感連結和對自己的認知,因此特定場合的壓抑並不代表對整個人格的否定。「像是部落裡很多訓練或生活上的操作,是要讓孩子們去學習與理解有些害怕是自己心中想出來的。」成長過程不斷與同伴經歷喜怒哀樂,打造出了利錦鴻所說的情感雷達。
「就像試膽,每一年走一次,每年都在熟悉那個恐懼。大家走的路有些不同,也會分享不同的感覺。」越多練習,越多對自己的認識。如同在原舞者的七年,他被訓練到在舞台上一舉一動都充分感知他者、立即回應,又能夠時時細緻呈現自己,帶出舞蹈詮釋的氛圍。而生命裡的這些片刻都是他,跳舞的、殺豬的、溫柔的、害怕的;勇敢又敏感的,獨一無二的。